潇湘游（5）：于斯为盛
跟团旅游之弊，正如导游这一路反复强调的那句话：“大家不要自由行动。”因为“不要自由行动”，我错过了橘子洲，也差点错过了岳麓书院。
说“差点”，是因为它并不在团队的安排之列。不过在去爱晚亭的路上，存心的我还是发现了它，不禁心中大喜！于是悄悄对夫人说：“我来岳麓山，最想看的就是岳麓书院！我们抓紧时间，看完爱晚亭马上下来，自己买票进去吧。”
英文系毕业的夫人问我：“岳麓书院有什么典故吗？”
我说，它是中国四大书院之一，典故就多了去了。这么跟你说吧——在它的正门挂着一副对联：“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牛吧？敢把这么牛的对联挂门口，天下独此一家。就冲这个也得进去看看！
相较于爱晚亭的人头攒动，岳麓书院可谓“门庭冷落鞍马稀”，何况我们又是从后门进入的呢？然而这样的“门庭冷落”却没有让我有失落之感，反而觉得在烈日下连续几个小时奔波拥挤于各个热门景点的人流之中，不免心浮气躁怨声载道之际，突然发现路边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冷清”的去处，可以让疲惫不堪的你在掩藏于茂林修竹下的古宅庭院里歇歇脚，喘喘气，整理一下因赶路而凌乱的衣冠和同样凌乱的思绪，然后，或端坐面壁，发思古之幽情；或曲径通幽，探活水之源头。这简直就是上苍的恩赐，不觉神清气爽，怡然自得！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进入书院的那一刻，我心中涌起这样的诗句。
半年前读过余秋雨先生《千年庭院》一文。在文章中，他是这样描绘自己在“大串联”时期独自走进岳麓书院的感觉的——
走着走着，我似乎被一种神奇的力量控制住了，脚步慢了下来，不再害怕。这儿没有任何装点，为什么会给我一种莫名的庄严？这儿我没有来过，为什么处处透露出似曾相识的亲切？这些房子和庭院可以用作各种用途，但它的本原用途是什么呢？再大家族的用房也用不着如此密密层层，每一个层次又排列得那么雅致和安祥，也许这儿曾经允许停驻一颗颗独立的灵魂？这儿应该聚集过很多人，但绝对不可能是官衙或兵营。这儿肯定出现过一种宁静的聚会，一种无法言说的斯文，一种不火爆、不壮烈的神圣，与我刚才在墙外穿越和感受的一切，属于一个正恰相反的主题。
余先生这样的博学与文采非我辈可以企及，不过当我在书院回廊上面对这些碑刻的时候，我也感受到了那种“神奇的力量”。
夫人问，这些碑刻上说的都是什么意思？
我说，要把这么多石刻的文字都翻译成白话文恐怕一天都不够。简单地说，这些碑刻记录的是这个书院曾经有过的繁盛景象。“惟楚有才，于斯为盛”，这里曾经享誉天下，盛况空前。
岳麓书院曾经有多“盛”？
在这座千年书院留下的故事中，“朱张会讲”是必须要提及的一段。“朱”就是大名鼎鼎的朱熹，“张”是张栻，著名理学家和教育家，湖湘学派集大成者。他与朱熹、吕祖谦齐名，时称“东南三贤”。“三贤”中的“朱张”于1167 年的夏季会与岳麓书院，开坛讲课，探讨论辩，切磋道义。一时之间，前来听讲的人络绎不绝，讲堂中人满为患，听讲者骑来的马都把池水饮干了，有所谓“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之说。书院之盛，由此可见一斑！
书院之盛，“盛”在大师云集。
记得清华大学老校长梅贻琦先生有言：“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八百多年前的岳麓书院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大学，然“东南三贤”中有“二贤”在此主讲，“于斯为盛”之说当名副其实矣！
“朱张会讲”确实是岳麓书院史上是值得特别书写的一笔。它的“值得”，不仅仅在于大师“曾经来过”，更在于大师们将他们的思想“纳于大麓，藏之名山”，永久地散发着独特的文化魅力，并且辐射三湘，遍及东南，让岳麓书院以“道南正脉”、“湖湘文化的策源地”永垂青史。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育大计，教师为本”，《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中的这两句话，你在这古老的书院中可以找到最真切的体会！
正因为有了朱熹、张栻这样的大师主持书院，因此又有了书院之“盛“的第二个体现：人才辈出。岳麓书院到底培养出多少英才雄杰？回答这个问题的难度几乎与将湖南的人才一一列举等同。看看这些名字：魏源、曾国藩、左宗棠、谭嗣同、蔡锷，还有曾经在书院半学斋寄读过半年书的毛泽东；我随手写出的这几个名字，稍有中国近现代史知识的人都知道他们在历史上的分量！
无怪人家敢把“惟楚有才，于斯为盛“的对联挂在自己的大门口了！
不过，如果我们研究一下上面列出的几位岳麓书院培养出的人才，我们会注意到，他们不仅人生经历不同，学问主张也迥异。何以“毕业于同一个学校”的学生会有如此巨大的差别？事实上，在岳麓书院留下“朱张会讲”千古佳话的朱熹、张栻两位大师的学问主张就有不小的差异，所谓“会讲”，就是不同学术观点的学派同堂探讨和论辩，学生可以旁听甚至参与这样的讨论和辩论。这就如两个顶级高手之间的过招，无论你是谁的“粉丝”，都会叹为观止，兼收并蓄。这样的“会讲”，一改“道不同，不相与谋”的狭隘，倒颇有“君子和而不同”古风，不禁让我联想起蔡元培先生主政北大时读五千年历史读出“吃人”二字的鲁迅与主张纳妾、缠足不肯剪去脑后鞭子的辜鸿铭同在北大任教的往事来了。“朱张会讲”时的岳麓书院肯定不是现代意义的大学，但其治学理念已与现代大学相通。反观我几年前参观过的与岳麓书院同一时期的东林书院，一走进去，“党同伐异”之气息扑面而来！故而东林书院已人去楼空，成了仅供人们凭吊的历史遗迹；而岳麓书院，现在还是湖南大学下属的办学机构，面向全国招生。
书院之“盛”，更“盛”在它延续千年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兼收并蓄，和而不同”的治学理念。
大泽深山，龙盘虎踞；纳于大麓，藏之名山；树人无数，兴盛千年；千年学府，弦歌不绝；文化根系，枝繁叶茂；惟楚有才，于斯为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