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级教师马向阳：阅读，最幸福的生活方式
马向阳校长在上海鲁迅纪念馆的鲁迅先生著作前
癸巳已去，甲午新至。东方欲晓，晨光熹微。此刻，轰鸣了一夜的爆竹渐渐消歇，而新年带来的兴奋却让本该平静的心情多了几许情感的涌动。于是，闭目静思，盘点人生，当五十年的人生历程如蒙太奇镜头一般在脑海里被回溯编辑一遍之后，猛然间一个非常明晰的词语跳跃了出来，犹如阳光一般地照彻了自己的心房——“阅读”。
正是阅读，充实了我的灵魂，丰盈了我的思想，支撑了我的事业，提升了我的人生境界与生命质量。
马向阳校长在鲁迅纪念馆为学生讲解鲁迅生平事迹
阅读，提升生命质量
1963年2月，一个春寒料峭的早晨，我出生在豫东平原上一座三面环水的偏僻的乡村里。当时，三年自然灾害刚刚过去，大地尚未完全恢复生机，身体孱弱的母亲，难以用自己的乳汁养活我幼小的生命，村庄里的婶婶大娘们便成为了我生命中最早的一批贵人；也就在这年的夏季，连绵的暴雨又将地势低洼的村庄变成了恣肆的汪洋，是爷爷紧急制作的一叶木舟，把我们母子二人及时地送到了村边的河堤上，避免了葬身鱼腹的厄运。周岁之前发生的这一切，如同命运的谶语，影响了我的一生——由于饥饿感，我始终处于一种汲取营养的生命状态，不仅是物质的营养，更重要的是精神的营养；而漂泊与行走，则构成了我的独特的人生历程。
中小学阶段，适逢“文革”，当全国的大人们都紧跟革命形势忙着“抓革命”的时候，一代青少年的求学求知就成为了一种奢望。于是，在我的履历表中，小学1年半、初中2年、高中8个月，就断断续续地链接成了我全部的青少年时代的求学经历。这不够完整的基础教育恰使我求学向上的欲望时时膨胀，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在逐渐放大。于是，阅读就自然地成为了我渴求知识、汲取生命营养的唯一途径。
从父亲的书箱里，我曾经悄悄地拿走了《水浒》、《呐喊》、《鲁迅杂文选》；从同学的家里，借阅了《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烈火金钢》、《平原枪声》、《闪闪的红星》、《星火燎原》、《志愿军英烈传》、《红日》等那一时期可能见到的红色经典；在学校逼仄的图书室里，我读完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卓娅和舒拉的故事》、《马雅可夫斯基诗选》等一批苏联文学精品；而一位酷爱戏曲的语文老师偷偷借给我的《穆桂英挂帅》、《赵氏孤儿》、《窦娥冤》、《牡丹亭》等剧本，则给我打开了另外一扇文学作品的视窗，让我晓得了文学作品中除了颂扬英武刚烈之外，还有幽怨与悱恻，正如同自然界中的雄雌阳阴一样，豪放与婉约、俊朗与纤弱、明快与幽暗、刚劲与柔韧等，相克相生，和谐共处，水乳融汇，才构成了物质世界与精神世界的多元与丰富。
年齿日增，当借书已不能满足自己的阅读需求时，“拥有属于自己的图书”这个强烈的愿望，则陡然间就填满了我的心房。当时社会积贫积弱，物质匮乏，果腹尚非易事，焉有余资致书以观？于是我便开始有计划地实施勤工俭学活动——炎炎夏日，便捡拾麦穗；深秋霜天，则刨挖红薯；萧瑟冬日，即寻找药材；春寒料峭之时，就约上几个伙伴，跳进村边的河里，选择一段水面，两头用泥块一堵，水盆水桶，一齐上阵，硬是凭着力气，将被围堵的河水弄干，藏匿在水中的鱼鳖也暴露无遗，于是满载而归，次日携至集市，换些钱币，大家均分。劳动所得，一半交给父母，贴补家用，一半留作私房，寻机踱进镇上的书店，将心仪已久的图书购买回家，吮吸文化的琼浆，以润脑润心。就这样，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我购置并阅读了数十种文学经典，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普希金、巴金、张乐平等大文豪的作品以及上百册的连环画，都成了我的珍存。现在想来，正是有了这些文化典籍的浸润，才使我度过了那段精神饥荒的岁月，使当时在社会最为底层的空间里打拼的我，不气馁，不堕落，不庸碌，不彷徨，对于生活与未来始终充满着希望和信心。
大学四年，是我人生中最为惬意的时光。当时，许多年高德劭的教授除了给研究生们开课之外，也经常为我们这些本科生开设专题讲座，且全国大学之间学术交流十分频繁，各种研讨活动常有机会参加。于是，王季思先生、霍松林先生、任访秋先生、钱中联先生、华仲彦先生、于安澜先生、牛庸懋先生、宋景昌先生、刘增杰先生、白本松先生等一批学术大师，都曾经给我们以耳提面命般的指导。亲睹硕儒慈颜，聆听大师宏论，弦歌一堂，切磋砥砺，眼界大开，学业精进。尽管三十多年过去了，著名诗人、古典文学专家华仲彦先生的谆谆教诲仍时时闪烁在心头：“学问无穷，书籍充栋，而生命有限，时间宝贵。两难之间，须有抉择。我以为，作为中文专业的学生，要充分利用有限的学习时间，多多诵读传统经典；尤其是古典名著名篇，要熟读成诵，烂熟于胸，则可做到警句名言、典故成语、诗词意境、文脉意趣等，如同己出，在自己今后写作时，隽词妙语，汩汩而泻，涉笔成趣，文气贯通，典雅华贵，美文天成。”当时，先生此言一出，自己如醍醐灌顶，困惑于胸中数年的迷雾尽皆散去，头脑一片清朗，心里格外澄澈，脚跟也踏实了许多。于是，在先生的指导下，利用课余时间，仅古典文献方面就通读了《诗经》《楚辞》《国策》《史记》《三曹诗选》《陶渊明集》《李太白集注》《读杜心解》《苏轼全集》《漱玉词注》《剑南诗稿》《唐宋传奇》等名著；而著名学者朱东润教授主编的六卷本大学中文系通用教材《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更是我手头常备的读物，经过反复诵读，其中三分之二的名篇基本成诵。含英咀华，受益良多。
参加工作之后，备课授课之余，购书与阅读，便也成了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内容。后来，因为工作的需要，除了文学专业书籍之外，还集中精力阅读了大量的教育学、心理学、政策法规、教育科学与教学方法论、课程建设、人事与资源管理等方面的书籍。无论在海口市教科所担任所长职务，还是调任海口市第一中学和海南中学校长，自信所在单位在文化建设、课程管理、教育科研、教师专业发展等方面，均在区域内起着引领示范作用。吾人并非天才，有些开创性的工作也无经验可循，只能边学边做，及时反思，不断总结，适时调整，逐步提升。在这一过程中，阅读为我不断前行提供给了重要保障。白天庶务萦身，就利用夜晚时光，二十多年，我的夜晚大都是从黎明开始的。后来，应著名学者白本松先生、贾传棠先生邀约，参与编著《乐府诗鉴赏词典》、《中国古代文学作品多解大辞典》、《万家宝典》等辞书文献，接受任务者多，撰述质量者高，学界已有定评；自己所撰写并出版的散文随笔集《遥远的啸声》、《渐远的风雅》以及文学作品集《传诵千秋是著书》等，被评论家们誉为“端肃板正，用典浑成”、“含蕴丰富，文笔清丽”，具有“凝重而安详”的气质和文风，窃以为并非完全溢美。
数十年的阅读体验，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为了学业和工作需求进行的功利性阅读，是人生中必不可少的项目，它能够极大地改善一个人的生存和工作状态；而为了丰富与满足自己精神生活所进行的闲适性阅读，则像阳光与水分一样，时时滋养着心灵的沃土，提升着生活的乃至生命的质量。功利性阅读与闲适性阅读常常又是交织融汇在一起的，它们共同促进着人的成长与发展，培育着人性向善良仁慈、宽厚包容、感恩担当的方向迈进。而这些，则正是一个教育工作者所应该具备的情怀。
马向阳校长为学生开设《红楼梦导读》选修课
引领，建设书香校园
作为一位优秀教师和教育管理者，仅仅满足于自身的阅读愉悦是远远不够的，只有将自己的阅读体验与自己的学生、同事分享，指导引领他们参与阅读、享受阅读时，才能够给自己的阅读体验赋予更多的价值和更大的意义。于是，推荐作品、撰写书话、开设讲座、引领阅读，就成了我授课之余的额外工作。其中，有辛苦，也有甘甜；有付出，也有获得；有喜悦，也有遗憾……更有着说不尽的故事。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在河南师大附中任高中语文课教师，从海量阅读中筛选出精品推荐给自己的学生，已经成为了习惯。一天，我在《散文选刊》上看到一篇文章，篇名是《没有叫出声的呼唤》,写的是一位儿媳对公公的印象与观感，事情甚为平常琐屑，但视角独特，真情贯注，文笔流畅，感人至深。次日，我就把文章复印了一百多份，散发给所任教的两个班级的学生。我跟同学们说：请你们记住，文章就应该这样写——要写出自己的生活与生命的体验，要写出自己的真诚与真情，因为，你向读者剖开自己心扉的同时，你也一定能赢得读者的心。十多年之后，我从河南来到了海南工作，有一年春节，当年曾担任过学习委员的王君给我拜年时说：“老师，还记得你复印给我们的那篇文章吗？《没有叫出声的呼唤》，它不仅启发了我们怎样作文，更重要的是从文章中我们懂得了如何做人！”我听了之后，很长的的一段时间，心情难以平静。我想：在追逐时尚生活的当下，物欲的渴求和情绪的宣泄正在取代深邃的思考和理性的表达，弥漫在所谓的“文化作品”中。对此，我们更应该积极地引导和提升读者的阅读兴趣与阅读品位，以承载着人类良知的由衷表达和准确提升与呈现人类社会中一切之美好的文章去影响一个孩子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向着真善美的人生境界迈进！
记得十年前，海南省作为首批省级实验区进入高中课改，构建国家、地方和学校三级课程体系，特别是开发和建设好基于学生兴趣与学校资源之上的校本课程的重任，提到了重要议事日程。作为教师出身的校长，我认为要想使教师们在此次课改中大显身手，首先自己要真正起到示范和引领作用。于是，经过充分调研、准备、论证、修订等，新学年里我们拿出了供学生们选课的“菜单”，仅校本课程就有30多门。三年之后，我又面向全校学生开设了《红楼梦导读》选修课程，分设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初衷、创作《红楼梦》的生活环境、《红楼梦》的思想内容、《红楼梦》所反映的时代特征、《红楼梦》的绘人艺术、《红楼梦》的语言艺术、《红楼梦》的美学价值、《红楼梦》以一书名“学”的原因、“红学”与“红迷”等九个专题，多方面多角度地向学生们介绍了古典名著《红楼梦》的伟大艺术成就，听课者中不仅有参加选修的学生，还有学校里的青年教师，就连附近学校的同行也屡次慕名而来，尽兴而归。
积极地营造良好的阅读环境与氛围，引领全体师生——特别是教师深入开展读书活动，建设书香校园，是校长的职责所在。为此，我带领学校班子成员，积极筹措资金，协调有关单位和部门，获得他们的理解与支持，为全体教师购置了手提电脑，帮助教师们下载与安装电子书籍，让每一个手提电脑都成为一座会移动的图书馆；为全体教工发放购书卡，保证每位教工每学期都有购置十本以上图书的激励性资金；改造并装修了一间温馨可人的咖啡书屋，从空间上为教工们提供品茗品书的良好环境；同时，学校还设立了“读书节”，制定了《关于新课程背景下教师读书研修活动的实施方案》，由校长室和教研室定期向全体教师推荐阅读书目，举办读书沙龙和读书报告会，在校园网上增设读书专栏，为教工们提供交流与分享的机会和平台。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培育教师们的人文素养，为教师的生命发展打造亮丽的精神底色。现在，每天晚餐前后的一段休闲时间里，走在我们的校园里，总会看到有一些师生坐在长椅上或树阴下，专注阅读，完全不受周围嘈杂的环境所影响。望着这些阅读者，我的心里充满着敬佩与感动！阅读，应该是一项贯穿人生始终的生命化实验活动，它的价值不仅在于增进智识，还在于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和生活的乃至生命的品质！我常想，大千世界，众生芸芸，尽管说术业有专攻，行业不尽同，但是在庸碌而繁忙的一生中，能够挤出一定的时间而坐拥书城的人是最为幸福的，因为，他能够用心灵去沟通人类的昨天与今天，去感悟人类的痛苦与欢乐；他能够用智慧去铺设通向未来的桥梁，享受到人生的大安详！
马向阳校长与教师们在登山途中小憩
行走，拓展阅读空间
陆游曾说：“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我国传统知识分子所追寻的人生境界。行走就是倡导人们走向社会，走向大地，走向自然，用心灵去阅读和体悟“天地万物”这部没有经过装订的“百科全书”。无论是在海口市第一中学工作还是在海南中学任职期间，我都是“旅行修学”的积极倡导者和践行者。
作为一名优秀教师，无论他教什么课，做什么工作，都要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蕴、高雅的文化品位与鉴赏水平。而这些也只能通过阅读“社会大学”这部百科全书来加以逐步培养。在旅行修学的过程中，我们号召教师们要善于捕捉细节与瞬间，用眼睛发现美，用镜头记录美，用心智诠释美——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愉快也很有意义的事情。十多年来，我们利用暑假时间，先后组织教师们参加了中原文化之旅、徽派文化之旅、江浙文化之旅、湖湘文化之旅、三国文化之旅等，引领教师们徜徉白山黑水、感受厚重长安、漫步云贵高原、深入山西大院、走进北京胡同、品赏长城文化、体验丝绸之路、考察古镇民居、比较琼台文明。我们号召教师们返回学校之后，都要将所见所闻、所思所感、所摄所绘详加整理，提交至学校的网络平台上，充分展示，交流分享。其结果不仅愉悦了身心，而且进一步拓展了阅读空间，提升了文化素养，促进了教育教学和教研工作，最终引领与促进着学生们的发展。现在随时打开校园网络，我们都能看到教师们及时提交的图文并茂的美文。
教师们的行动就是无声的语言，身教的作用有时较之于言传更为重要。于是，学校里所开设的综合实践活动和研究性学习课程，也最终成为了广受学生欢迎的课程之一。为了培养学生们“致知力行”的实践能力，在老师的指导和带领下，每年我们都要抽出一周的专题学习时间，以课题组或学习班级为单位，走进工厂、农村、矿区、军营、商场、科研院所、苗黎山寨、希望小学等单位或场所，深入调研，亲身体验，针对存在的相关问题，加以研究，提出解决问题的思路和对策，然后撰写报告，相互交流，分享研究成果。课程改革实施以来，仅以学生提交到学校综合实践活动网页上的报告为基础进行统计，海南中学就有5126篇之多，涉及到社会经济发展和人们生产与生活的方方面面，内容极为广博，具有一定的思想高度、人文与科学价值。我想，从这样的“行走”中收获的关于理想价值、人生目标、科学精神、人文关怀与学术品格的深度的领悟与思考，是任何文本阅读以及课堂教学都无法取代的，它将会渗透到学生们的心灵之中，伴随着学生们的成长而不断充盈，不断光大，并将影响着他们的一生。
将阅读经典与阅读社会人生有机结合起来，既行走在书本中，也行走在大地上；既行走在时间里，也行走在空间里，这样，我们所获得的实际知识与人生体验才是丰富而完整的。一切学习都是为了学会学习，而阅读就是使人们获得自主学习能力的最为有效地方式与手段。
阅读，是最为幸福的生活方式！
2014年2月2日，草于海岛椰城
马向阳简介
中学语文特级教师，现任海南中学校长。兼任中国教育学会理事，海南省课程改革实验专家工作组副组长，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曾获海南省劳动模范、海南省有突出贡献优秀专家等荣誉。著有《遥远的啸声》《渐远的风雅》《传诵千秋是著书》等。
（编者注：此文转载自2014年第7期《人民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