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夏三章
快与慢
这几天海口大热。万里晴空,没遮没拦,金灿灿的阳光劈头盖脑地泼洒下来,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只有翻滚的热浪扑面。坐在家里,就算是什么都不做,也是汗涔涔的,有一种无处遁逃的感觉。我除了溽热难当,其它的倒没什么;妻却受不了,她那皮肤不经热(也不经寒),几天下来,已身起痱子,多有抱怨。
至热如此,每年都有那么十天八天。当然,小暑大暑嘛,不独海南,华夏大地许多地方也是酷暑难耐;不是今人才受这份罪,古人同样也逃避不了。自古以来,就有避暑消夏一说。“携杖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这是秦少游的《纳凉》诗。可以想见,那个时候,当夜幕降临,人们大多喜欢走出户外,轻摇蒲扇,或闲谈、或独处,在夜风中纳凉消暑。这种消夏方式一直延续至二三十年前。
现在条件好了,空调一开,有如秋凉,昼夜不辍,好不惬意。只是,空调吹得久了,头晕晕、意沉沉,手足乏力,全身疲软,也很不爽。
妻在一边翻看一本日历,来回地翻着,看那样子,像是要将这炎热的日子,弹指之间就能一页页翻过去。
快乐的日子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巴不得璇玑偷闲,世界稍息,好更多的享受快乐;若是遇上焦苦日子,心情则会相反。“秋已尽,日犹长,仲宜怀远更凄凉。”度日如年,谁不想这一页立马就翻过去呢?两种境遇,两种心情,只是寻常,我过去也常常如此,不过,现在的想法就有些复杂了。
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苦闷之时,心情是很矛盾的,既希望日子如白驹过隙,又害怕日子水一样的流逝。何以如此?只因为造物给每一个人的日出日落总是一定的,消磨了一个便没了一个。当摇曳的已不是满树繁花,剩下的那派凋零,还能有多少落英可供挥洒?
其实,很多人并不清楚,自己一味急煎煎地朝前赶,究竟是为了什么?待到一切都结束的时候,一步登临的,或许并不是天堂。
再说了,时间的快与慢,不过一种心态,无论如何,都没有改变宇宙律动的节奏,何必要在这个问题上纠结不清,自寻烦恼?
我想,苦日子也是自己的日子,如果不可避免,那就苦中作乐吧,以一种平常心,想一些自己高兴的,做一些自己喜欢的,如此,说不定还会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乐趣呢。
“竹深林密虫鸣处,时有微凉不是风。”
挂起来的老葫芦
当野外到处火炉一般,蛰伏在家就成了无奈的选择。闲来无事,读书是一种不错的消夏方式。读一点闲书、杂书,既能消遣自娱、增长知识、开阔视野;也能净化灵魂,修身养性。
上午,翻一回《论语》,读到“吾岂瓠瓜”一章,原文如下:
佛肸召,子欲往。子路曰:“昔者由也闻诸夫子曰:‘亲于其身为不善者,君子不入也。’佛肸以中牟反畔,子之往也,如之何?”子曰:“然,有是言也。不曰坚乎,磨而不磷;不曰白乎,涅而不淄。吾岂瓠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
这段话大意是,佛肸招揽孔子为他做事,孔子有点蠢蠢欲动。佛肸是赵简子的叛臣,所以子路劝止。孔子却不以为然,冒出一句:“难道我是老葫芦吗?怎能只挂起来看而不能吃?”
那是发生在孔子晚年的一件事。孔子是鲁国人,胸有抱负,热心救世,可鲁国的国君并不赏识他。为了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他周游列国,寻找机遇,却四处碰壁。时孔子在卫,年已花甲,可锐气不减当年,做梦都想着要干一番大事,连赵简子的一个叛臣的招揽,这么一个小小的机会也让他动心,并发了这么一通牢骚。
孔子的一生并不得志,但他壮心不已、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和境界,我辈读来,不免汗颜。
说起瓠瓜,又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些事。
夏天,村里一般的农家小院里,屋檐下的墙上,总会挂着二三个老葫芦瓜,风一吹,磕磕碰碰的叮咚作响。一开始我不知道它有何用处,曾指着它问我父亲,他告诉我那是留下来做种子用的。那时候,农业生产讲的是自我繁殖,种稻要自留稻种子,种豆要自留豆种子,种瓜自然也要自留瓜种子了。每个季节,瓜农都忘不了要在满地的嫩瓜中选出几个品相好的,特意留下来,这几个瓜就不是用来吃的了,它会结在藤上直到足够的老。老葫芦瓜在墙上挂上一些日子,风干之后,用锯子锯开,里面瓜瓤已干,轻轻一摇,瓜子便簌簌落下;瓜壳则是很好的水瓢。
人老了,做不动了,只能告老,从各自的岗位退出,颇似被挂起来的老葫芦,不免有失落的感慨。其实,挂起来的老葫芦,也不是一无用处。
不过,现在你到农村,再也见不着这种风景了。
暑天也有风景
《礼记·月令》里说,仲夏之月鵙始鸣。“东飞伯劳西飞燕,皇姑织女始相见。”鵙即伯劳,属候鸟,夏天飞来。在我们那一带农村,伯劳俗称“嘎料猫”。记得小时候,仲夏之月,我妈常常是一边准备扁担麻绳一边念叨:“嘎料猫,吃饭饱饱去担柴”,匆匆用过午饭,就进山打柴了。伯劳体形不大,却有些凶,常在土崖边筑巢,喜欢将捕到的小动物挂在枝杈上撕着吃。若要端它的窝,它会在你头顶上盘旋,时不时做俯冲状,嘎嘎的大声叫着,有些拼命的意思。
捉蟋蟀,是夏日里又一件好玩的事。《诗经·七月》说蟋蟀“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我印象比较深的,是野地里的蟋蟀,特别是菜地里的蟋蟀,它们在地里掘开一个个深洞,一入夜,便从洞里爬出。月色朦胧,星光闪烁,地里蟋蟀无数,叫声连成一片,置身其中,有陷入迷魂阵的感觉。依据声音的大小远近确定方位,远远的望见一只硕大的蟋蟀蹲在洞口,㘗㘗的叫个不停,不由的心里高兴,但一旦靠前,它便一下子钻进洞里。不过,这没关系,若想捉它,只需往洞里灌水,然后守着洞口,一逮一个准。
这些都是小时候在农村里的事了。现在的城里,除了炎热还是炎热,身边没了这些物候,也就少了热天里应有的一些乐趣。
住在高楼,按理说还是应该有些风景的。《礼记·月令》里说,仲夏之月可以居高明,可以远眺望。居高明为求凉爽,远眺望自然是要赏风景了。可是,从我八楼的家中,向北望,红城湖那一泓碧水已为高楼所遮蔽;大英山一带原是个机场,飞机起降有序,现在为无数个新楼盘所取代;更远的地方,灰蒙蒙一片,依稀可辨的,也是栉比的高楼。向南望,甘蔗园村已蜕变为典型的城中村,楼贴楼,挤挤挨挨的好大一片,几乎都是五六层之高,楼顶上的不锈钢水塔在阳光照耀下,十分刺眼;再往南,同样是高楼林立,望不到边。有时心有不甘,爬上高高楼顶,可四顾之下,景象依然,我要赏的风景在哪里?
好在校园里还有一片林子,多少能给人一些慰藉。
这片林子在砚池旁边、女生楼前后,林中有个亭子,叫“蘑菇亭”。林子不算大,树种却不少,树冠如盖的是小叶榕、叶大如扇的是榄仁树;菠萝蜜果实硕大、椰子树玉立临风,此外,还有玉兰、香樟、木棉、盆架子、重阳木……全都一派葱茏。大热天,在阳台上凭栏观望,竟也能看出些许微凉。
当人们躲进家里避暑时,林子里的树木依然头顶烈日,可它们并没有显出焦渴痛苦的样子。树冠上大小叶片纵情舒展,泛着绿光,既没躲闪,也不吵不闹,静静的吸吮,那种享受的样子,让人想起正在吃奶的婴儿。
四时循环,草木枯荣。大热天可是这些树木一年中生命力最为旺盛,最是风光的时候啊!
可见,强烈的阳光、溽热的天气,也是自然和谐所必不可少的。它虽然给人们的生活带来种种不便,但仅仅冲着它给树林以恩惠这一点,看在树林的面子,我们也该少些抱怨,多些包容。